醉臥美人膝 - 第2章

我想吃肉

  眼大朱大娘子離去,趙氏才想起一事,問程素素:「你以前也能見着這個?」

  程素素心裡轉了好幾回主意,道:「不能。」

  「你……現在看看家裡……有麼?」趙氏問得很含糊。

  程素素故意張眼一望,搖搖頭:「現在沒有了。」

  說話間,程玄被小丫頭請了過來。他走路不緊不慢,頗有幾分神仙氣象,十分賞心悅目。道觀的香火錢比佛寺的多出好幾倍,全憑他一張臉。

  往日裡看到他,趙氏縱然口上不說,心裡也有幾分美意,今日卻是顧不上了。急急迎上來,如此這般一說:「快給她做場法,燒碗符水喝一喝,祛邪!」

  程玄人是神仙樣,做人也是神仙樣。家事,但交妻子做主。道觀事,自有弟子襄助。聽妻子一說,便道:「也好。」

  程素素下巴幾乎要掉到地上了——喝符水?!!!

  盧氏卻急切又放心地道:「對對對!是得喝碗符水壓壓驚!」

  程素素轉身就跑,跑不過數步,便一頭撞到一個人身上,旋即被這人揪住了小胳膊。抬一眼看,這便是她們家新晉的當家人,她大哥——程犀。趙氏道:「大郎,前面客人散了?」

  程犀點點頭:「是。事兒我都聽說了。」

  趙氏道:「那好,先給你妹妹餵符水喝。」

  胳膊被程犀攥得緊緊的,程素素開始相信,自己走了七年好運之後,開始轉運了。

  預感是對的,道士家裡,黃符硃砂桃木劍,一應俱全。程素素被長兄按住了,由母親捏着鼻子,最後被乳母灌了一肚子由父親親手製作的符灰水。嗆得鼻涕都要流出來了。

  他們一鬆手,程素素便乾嘔連連,午飯也吐了出來。程玄在一邊摸着保養得十分潔淨的長須:「穢物吐出來,就好啦!」

  【也餵你一碗,你就知道好不好了!】

  程犀摸摸妹妹的腦袋,柔聲道:「幺妹,喝完定神水,去歇一歇好不好?大哥給你買糖畫去,你要蝴蝶的,還是蜻蜓的?」

  程素素憤憤地扭頭跑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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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程犀也不惱,緩緩直起身,微笑着看她倒着一雙小短腿進了屋,又看盧氏追進去照看,才換了臉色,鄭重地對趙氏道:「阿娘,今天的事兒,我聽說了。」

  趙氏微有忐忑,長子少年老成,程犀板起臉來說話,她還真有些怵自己的兒子。見兒子說得鄭重,趙氏不由道:「什、什麼?不過是朱大娘子自己做了虧心事兒,連累咱家……」

  程犀緩緩地道:「要是沒有這樁虧心事,娘預備怎麼答覆她呢?」

  趙氏一時沒有合適的說詞,沉默不語。

  程玄忽然彎了下腰,摸摸足踝:「哎呀,站得腳疼。」

  母子二人無言地一齊看向他,程玄一臉坦然地回望:「進屋坐下慢慢說嘛!」程犀足下一頓,恭敬地微一彎腰:「是。」

  進到房裡,依舊是趙氏待客時的模樣,兩個小丫頭多喜和多福,手腳麻利地將散亂的杯盞收起來。趙氏擺擺手,二人趕緊用大托盤重上了新茶來。

  程玄與趙氏上首坐定,程犀坐在程玄下手的椅子上。父子倆各端起茶盞,程玄慢悠悠地品茶,一字不說。

  程犀緩啜一口,便放下茶盞,從容對多喜、多福道:「你們一個去廚下,叫王大娘給幺妹煮雞茸粥,一個去看幺妹在做什麼。拾掇出桌案香燭,家裡驅個邪。」

  有他發話,二婢心下大定,福禮出門。正房便只有一家三口了。

  趙氏不安地問道:「客都走了?」

  雖已問過一遍,程犀依舊耐心回答:「是,我讓二郎、三郎看着小廝們收家什。這些事,他們也該學着做了。」

  程玄還是不說話,程犀又問趙氏:「阿娘預備如何應付朱家?」

  趙氏心中實有愧疚之意,顧左右而言他:「你怎麼知道的?我沒叫人告訴與你。」

  程犀神色不變,耐心解釋道:「看出來的。朱大娘子目下無塵,來咱家做甚?還帶着幫手、擠開了咱家街坊親近的人。為我賀考中了秀才?我是不信的。每逢科考放榜後,都是熱鬧結親的時候。她沒女兒,又這般殷勤,還能為了誰。她的兒子,好人家是不會想要結親的,她想做成此事,必是威逼利誘。大約,還要拿毀我前程作要脅。是也不是?」

  說完,卻不見趙氏回報以他想知道的答案,程犀提醒得依舊很耐心:「娘還沒說,是如何答覆的呢。」

  趙氏嘟囔道:「這些事,你不用費神,還是好好讀書,不是要去見同年麼……」

  程犀道:「來得及。」

  趙氏吱唔道:「朱大娘子強橫,我待婉拒,你妹妹便見着不乾淨的東西了。」

  「是蠻橫罷?」程犀低笑一聲,「蠻橫的人,畏懼不過一時,貪慾卻是一世。含含糊糊,只會給她坐實的機會。須得明明白白硬拒了她,不要留下話柄才好。」

  「朱家勢大,如何硬拒?」趙氏十分不贊同。

  「直說便是。」

  趙氏心中發苦:「你還年輕,哪知道權勢二字的厲害?權勢面前,沒有我等硬氣的餘地的。朱大娘子雖不是高門,成事不易,壞你的好事卻是容易的。能不得罪,頂好不要得罪的。容我周旋,說你妹妹神前批了簽也好,八字不宜配他家也罷,不比硬拒了強?」

  程犀輕蔑一笑:「朱家算什麼有權勢?以後遇着世代簪纓之族,他們說什麼,娘便都要答應了嗎?」

  「這——」

  「若朱大娘子堅持呢?」

  「這……」趙氏猶豫着,思忖片刻,猶豫道,「那……咱們便搬去你外婆家,多使些錢,將你戶籍也轉過去……」

  「要是再遇着比朱家更勢大者呢?」

  趙氏不語。

  程犀十指交叉,鬆開,再交叉,如是數次,緩緩地道:「娘心裡,怕是想,若無他法,便先允諾罷?最好不要。否則,母子情份,也便盡了。」

  程玄手中的茶盞掉了,難得訓斥兒子:「你這說的是人話嗎?」

  程犀起身肅立,垂手道:「大約是書讀得多了,覺得為一己之利坑害了手足,便連人也算不上。今日陷手足,明日就要陷父母,哪裡還會有人的情份?阿爹,我是讀書人。」

  程玄將茶盞踢到一旁:「哦。」

  程犀對趙氏道:「爹衣裳濕了,換件乾淨的罷。朱大娘子一時驚嚇,回過神來必要聒噪,這件事情我去辦。」

  趙氏臉紅不己,問道:「你能怎麼辦?她家既是不講理……」

  程犀微笑道:「我有辦法的,娘只管等消息就是。今天說的話,不必對幺妹再講了。」語畢,躬身退了出去。

  作者有話要說:

  這就是傳說中的因為蠢,就變成了個能動手就絕不嗶嗶的奇女子

第3章

少年老成

  灌了一大碗涼水符灰,程素素的腸胃便不適了起來。回到房裡覺得腹痛,又是一番上吐下泄。盧氏忙上忙下,一面命自己的女兒小青給程素素倒水漱口,一面將程素素安置在床上,拿被蓋了,又要稟了趙氏去請郎中。

  程素素住在趙氏院子的西廂里,上房稟報十分方便。

  程素素心裡有疙瘩,聽說要稟了趙氏請郎中,虛弱地制止道:「我喝了生水,歇一會兒就好啦。」

  盧氏道:「那怎麼行?」她的心裡,剛白日見鬼,怎么小心都不為過的。驅了邪,再多看看郎中,也是應該的。小青一個勁兒地點頭:「就是!就是!」

  程素素道:「大哥過來了,有事跟爹娘說呢。」

  盧氏打門縫裡往外一瞧,庭院裡乾乾淨淨。待要去上房,便聽到一聲瓷器落地的脆響,接着,房門打開,程犀走了出來。過不數息,上房裡隱約趙氏嗚咽的聲音。

  她又將頭縮了回來。發愁地道:「好像是不大方便,這可怎麼辦?」

  程素素也隱約聽着了聲音,裹着小被子,含糊地道:「就再等等唄。」

  盧氏道:「姐兒懂事兒是好事,可身子的事不能含糊!我先去廚下給姐兒要碗粥去!青兒,你侍候好姐兒。」

  小青清清脆脆答應了一聲:「哎。」給程素素又掖了一下被子。

  盧氏匆匆去往廚下,不多會兒,提着只竹籃回來,揭開蓋子,取出一碗冒着熱氣的粥來,笑道:「大郎已經吩咐廚下做了粥了。」

  程素素正鬧彆扭,看這粥也不太順眼了起來,只是覺得胃涼,勉強吃了幾口。

  幾口熱粥下肚,程素素胃裡暖起來,人也舒服了許多。推推碗,對盧氏道:「還有麼?給小青姐吃罷。」說完,仿佛又想起來什麼似的:「哎,等等。」

  盧氏道:「姐兒還想吃來?不涼不燙,正好的。」說着就要餵她。

  程素素搖搖頭:「這碗我吃過啦,給小青姐換碗新的吧。」

  盧氏與小青都笑着說:「這有什麼?好好的雞茸粥,哪用再做?就吃姐兒剩下的,正好。」

  程素素心裡堵得厲害,胡亂點點頭。

  細細想來,趙氏所為,也不是沒有理由。世情如此,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,長幼有序,尊卑有別。趙氏是母親,所以有權裁決子女的未來。小青是女僕,便自覺吃剩飯也不算什麼。而自己,以前也沒有這麼鮮明地認為讓小青吃剩飯並不那麼理直氣壯的。

  七年不識愁滋味,是時候籌劃將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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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待小青無聲地吃完粥,收拾了碗筷預備送回廚下。甫一開門,便見到程犀站在門外,後面是小廝阿彪。小青先退一步,給程犀讓路,叫一聲:「大郎。」又管阿彪叫了一聲「哥。」他倆的母親是堂姐妹。

  程犀一手舉着三隻粘在長竹籤子上的糖畫,有蝴蝶也有蜻蜓,另有一隻桃子模樣的,皆詡詡如生。順手將桃子模樣的遞給小青,對阿彪使個眼色,阿彪便接了小青的籃子,替她送還。

  進了門,程犀尋了只小瓶子,將糖畫插瓶子裡,放到床邊的矮几上:「幺妹,糖畫來了。」

  程素素翻了個身兒,背地着他。程犀輕拍了她一下,程素素依舊不動。程犀眉頭微皺:「三娘,她依舊不舒服麼?」

  盧氏忙將程素素回來如何不舒服,如何粥也吃得少了說了一通:「大郎,上房大娘子有些不方便,我沒敢稟。現下得給姐兒請個郎中來。」

  程犀對盧氏使了個眼色,盧氏點點頭。等程素素回過味兒來,覺得自己不該再使脾氣時,兩人已經離開了。程素素不禁啞然,忽然生出一股「這家沒法兒呆了」的沮喪之感。

  屋外,程犀卻盡職盡責地吩咐盧氏:「幺妹安好便罷,要是驚悸不安,媽媽就告訴她,是朱大娘子欠了別人的債,這債,要朱大娘子還,與旁人沒有干係的。」

  「債?」

  程犀從容頷首:「命債。這個,就不用跟她說了,媽媽隨便編個物件兒。」

  盧氏深吸一口氣,亦覺有理:「不錯不錯,是這個理兒。」

  阿彪恰好回來,程犀吩咐他去請郎中,陪着郎中看診,又命人抓藥,煎藥。其後,趙氏、程玄,另兩個哥哥也都來看她,弄得程素素又尷尬了起來。

  此後,家中的氣氛一直尷尬了數日。趙氏卻翻箱倒櫃,揀了好些好料子,又拿出幾塊金子,要給程素素裁新衣,打鐲子。弄得程素素一驚一乍,頗為不安,生怕被她賣給了朱家。

  盧氏見狀,以為她害怕,便將程犀的話,一一說與程素素聽。程素素疑心更重,然而再問,盧氏也答不出來。

  數日之後,家裡的氛圍又忽地好了起來。也不見有人再提外面的事情,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過去。

  又過半月,一個深夜,程素素才睡下,便聽着有人拍正房的門。外床盧氏披衣起來,將門開了一道縫兒,程素素也悄悄下床。只見正房多喜出來開門,與拍門的婆子說了幾句話,便進房去稟報。

  不多時,婆子被喚了進去。盧氏悄悄走出去,與守在房外的多喜套話。

  多喜輕聲道:「朱大秀才的兒子落水死了,朱大娘子要給兒子配陰婚。他家許出三百貫錢來!要挑合適的女孩兒,還要合八字。城裡都知道咱家五行觀靈驗,咱家官人是半個神仙,有窮瘋了想得這一注錢的人家,敲門來求官人幫忙,許了事成後給官人五十貫錢。」

  兩人嘰嘰喳喳,不知道程素素正悄悄綴在盧氏後面,將這話聽了個真切。

  程素素第一個念頭便是:大哥究竟做了什麼?讓朱大娘子這麼還債?他不是這麼手辣的人呀!

  接着,她用七秒的時間作了一個決定:她要授籙,做女冠!活着要擔心不小心被配錯人,連死了都不能倖免!不如出家!